2008年6月17日 星期二

2008 法國大學聯考哲學試題

這是今年法國大學聯考(bac)的哲學考題,有三個類組:文科(Série L),科學(Série S),經濟社會(Série ES ),各有三題(兩題申論題,一題是問答題),請於四小時內完成,非法國人可以給八小時(這我說的),請作答:

Série L (littéraire) coefficient 7
- La perception peut-elle s'éduquer ?
- Une connaissance scientifique du vivant est-elle possible ?
- Expliquer un extrait des «Cahiers pour une morale» de Sartre.

Série S (scientifique) coefficient 3
- L'art transforme-t-il notre conscience du réel ?
- Y a-t-il d'autres moyens que la démonstration pour établir une vérité ?
- Expliquer un extrait de «Le monde comme volonté et comme représentation» de Schopenhauer.

Série ES (économique et social) coefficient 4
- Peut-on désirer sans souffrir ?
- Est-il plus facile de connaître autrui que de se connaître soi-même ?
- Expliquer un extrait de «De la démocratie en Amérique» d'Alexis de Tocqueville

至於中文翻譯因本人不敢造次,敢請有志之士貢獻一番...

2008年6月11日 星期三

Paul Ricoeur 訪談錄


「在製造情節與隱喻之時,想像力讓人類經驗成形。」


Paul Ricoeur是哲學國際中心主席也是於美國最具知名的法國哲學家之一,他每年前往講學數個月。

但他的著作,在法國也是一樣,也有很多熱情的捍衛者。他的產量不高,但都是經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,且幾乎都引起轟動。首先是兩冊的意志哲學---《意志以 及非意志》( Le Volontaire et l'involontaire,1950 ) ---《有限與負罪感》( Finitude et culpabilité,1960 )---意志哲學乃是一個十足的概論,從此書面世以來,便不斷地再版。其次則是《論詮釋》( De l'interprétation,1965 ),這是一本精神分析的研究,緊接著就是《詮釋的衝突》( Le Conflit des interprétations,1969 )以及《活的隱喻》( La Métaphore vive )。

Paul Ricoeur也翻譯了Husserl的《純粹現象學通論》,由Gallimard出版社出版。


問:從您對「意志與非意志」(Le volontaire et l'involontaire)的研究,到您對精神分析的工作,還有您實際對歷史知識論的興趣,是有什麼樣的關連讓您的研究步驟統合起來?

答:我的研究工作的序列並不依著一條線性的計畫進行;每一項工作都始於前一個研究階段的「遺留」(restes,譯註:即前一項工作未能完全處理的問 題)。正因為如此,在我對「意志」的研究結束之時,我早就面臨了一個工作未完成的「遺留物」(résidu):惡的意志問題(le problème de la volonté mauvaise)。於是,我想要把這「遺留物」放到我對「惡的象徵」(la symbolique du mal)的研究來。最近的研究,其「遺留物」,便是「象徵的問題」。事實上,有兩個方式來談「惡」(le mal):或是通過神話(原罪、墮落、負罪感;la souillure originelle, la chute, la culpabilité),或是通過精神分析---用病理學的觀點裡,處理相同的現象。我是這樣看待這惡的雙重課題的可能性:一方面,是加以「提高」 (surélève)的課題(像是Éliade的增加問題);另一方面,則是化約或降低(réduit et abaisse)(像是精神分析的課題)。一方面,是一條神學的-詩學的-神話學的線;另一方面則是懷疑的線:費爾巴哈、馬克思、尼采以及佛洛依德。正是 朝向這兩個傳統的衝突,都移動了我的興趣:於是,惡的問題成為了一個特別例,這個研究的盲點乃是我們生存在其下的雙重象徵體制作研究:信任以及懷疑faire crédit et soupçonner)。


問:同樣地,您也涉入了另一場論戰,即結構主義的論戰...

答: 事實上,結構主義之於我,就像一個通過符號的排列組合解決創造性想像力問題的企圖---於我而言,一項全然不同的解讀是可能的。但很不幸,因為不是黑格爾 主義者,我看不出來超越這個衝突的方式。為了脫離這困境,我已然著手詩學的理論---也就是《活的隱喻》所闡述---接下來則是最近正在進行「敘事」的問 題,這項研究跟前一項有緊密的關係。(譯註:即Ricoeur的《時間與敘事》三部曲於1983-5年出版)



問:為何您賦予「隱喻」這個「修辭格」這麼重要的位置呢?

答:讓我關心起這個問題的,肇因於象徵與機制的問題,事實上辭格(修辭格)理論早在幾世紀前,就以修辭學以及詩學的方式面世。但修辭學認為辭格不過是為了 好玩而已,因此只帶有純裝飾的功能,但在我看來,隱喻是個重要得多的現象:語言裡創造性的異常。現在還沒有隱喻辭典,我們既無法翻譯隱喻,也沒法用其他方 式說它。隱喻,就是那些怪字令人驚奇的結合:透過這種修辭格,導致語言的一種扭曲,這種扭曲使得語言說出比平常更多的意思。

但,在說出更多意思的同時,隱喻揭示了我們經驗裡的某些面向,這些僅僅要求被說卻說不出來的面向,因為在日常生活的語言中,找不到適合它們的表達。所以, 隱喻的功能就在於讓我們生活方式,讓我們居於塵世的方式,還有與其他存有來往這些面向的方式,來到語言中---它們如果沒有隱喻,沒有所擁有超越自身的特 殊能力,恐怕只能啞口無言。因此,隱喻絕非僅是單純的裝飾,就像修辭學以為的那樣,隱喻乃是一具珍稀經驗的探測器。



問:事實上,這種隱喻的概念 ( Cette conception de la métaphore ),使我們求助於所有想像力的一般理論?

答:我現在研究工作的出發點乃是康德意義裡生產性的想像概念,也就是說,把兩個通常彼此陌生的意義能放在一起工作的能力,換言之,察覺到它們之間相似性的 能力,是擁有對它們相似性的直觀。康德是第一個跟傳統決裂的哲學家,這種傳統就是把圖像(l'image)變成缺席事物的代表:圖像的功能對他而言僅是最 貧乏的複製功能 ( la fonction reproductrice )。幸而,圖像還具備另一項功能,想像力也的的確確是生產性的 ( productrice ),其乃是所有新的綜合的來源(因為隱喻是新的綜合)。

所以,我應當把辭格的問題再提升到生產辭格的能力 ( la faculté )的問題,以及形構語言的能力 ( « configure » le langage )。

想像力的特性,就是將新關係圖式化的特質。或正如Bachelard所說:圖像不是一種垂死的知覺,而是一種新生的語言。創造性 ( la créativité ) 就是處在理性與經驗的中間地帶。

順帶一提,創造性的問題乃是一個哲學的陷阱。它既容易談同時卻又難講清楚。別掉進對創造性的崇拜,這種崇拜在今天也是挺時髦的。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提問, 而是一個曲折難言的問題、是一處隱蔽難尋的住所、是一種隱匿在自然深處的藝術,如同康德所言。我們不可能不冒險就參與其中。因為我們不能說或幾乎不能說純 粹的創造性,那麼規則化的創造性是更平易近人的:隱喻就是個規則化創造性好例子,路徑在這裡幾乎都被古典的修辭學的規則規劃好了。



問:理解想像的方法以及您的敘事理論 ( votre théorie du récit ) 之間的關係是什麼?或者更廣闊說來,與敘述功能 ( la function narrative ) 之間的關係是什麼?

答:我們所涉入的敘事問題其實完全一樣。何因?因為創造的想像力在情節 ( la création d'intrigue ) 的創造上所發揮的作用,就像隱喻的創造一樣。講述、製作出一個情節,都是一種綜合活動。何謂「情節」?難道不就是圖式嗎,所謂圖式 ( le schème ) 就是使得情況、意向、動機、非意願的結果、巧遇、敵對、求援、成功、失敗、幸福、不幸等等,均得以組合在一起。通過分離的字詞,所擷取的一切,情節將它們 製作為,在其中每件事物各復其位的綜合敘事。簡而言之,「在一個系統中的事件安排」,就像亞里斯多德對情節的定義,換言之,是一種賦予人類經驗以形式的方 式(它總是漫無秩序)或者讓人類經驗形構的方式,用我剛剛的話來講。

所以,跟隱喻比起來,這就是生產性的想像的另一種用法。從這點出發,我們可以看到整個文化都是建立在講述的方式上 ( manières de raconter )。希臘悲劇、希伯來的敘事、日耳曼的史詩,自十八世紀以來的小說都只是不同方式的講述的差異而已。於是,如果要這麼說的話,講述的藝術僅是我們想像事物 的歷史,或說我們那些具構形能力的事物的歷史罷了。我們說,好的隱喻是能夠精確地看出相似性。我還得加上,好的情節,是一種能將意向、原因以及偶然巧妙組 合的能力。



問:就隱喻以及情節來看,我們難道不能用組合的詞彙 ( en termes de combinatoire ) 給出最簡單的解釋嗎?把隱喻與情節重新聯繫到一種單獨作用的的「各種可能敘述的邏輯」 ( logique des possibles narratifs ) 裡,難道不是比較簡便嗎?

答:我認為,比起慣例(code)能支配的事物,比起規範本身只是在存續的傳統裡已經被塑造出來的東西的改寫,在敘述的生產裡有更多的東西。正是圖式-- -就康德的意義來說---產生了範疇,而不是後者生出前者。康德對這點了然於胸,也早在他的《判斷力批判》裡寫明了這一點:作品的創造就是要想更多( penser plus )。因為,總是存在著超過邏輯的想像。就被建構的語言來說,隱喻本身也只是一種過度 ( un excès )...



問:您如何精確地理解「存續的傳統」( tradition vivante )?

答:傳統並不是一座死的寄物櫃、一個我們背負的沈重負擔。她不是對各種固定模式所做的一勞永逸的機械轉換---甚至,一部份的民間故事似乎沒完沒了地重複 了同樣的結構。很明顯的是,對那些結構主義者來說,這些民間故事塑造了一種選擇的方式,因為在民間故事裡,一般的結構都是固定好好的,因為那些獨特的創作 只是這些民間故事的變形而已。這也是Propp能夠證明所有的俄國民間故事都只是變形而已... 。那是在一個極端的情況。

在另一個極端的情況裡,我們有心理異常的系統文化。就是現代小說發揮了這種文化。今天,所有的小說都是反小說,它試著反對先前的小說。Joyce的《尤里 西斯》( Ulysse )很能說明這個趨勢:所有敘事的、心理刻畫的、對主角摩寫的古典模式,在這本書裡,全被打破。但同樣地在這極端的情況裡,我們還是可以認得出傳統的作用。

因為,現代小說家所期望的讀者,早就在古典的小說傳統裡形成了。這被創造的傳統,在讀者那裡,[導致]接下來落空的期待。藝術家也同樣玩弄我們的等待、我們的挫敗感、從我們被騙中得到的變態的快樂...。

但,在這兩個極端的例子裡,一直有個幽靈。大體上,傳統的自然體制,它是轉換同時又再生,也同時重新再詮釋。這就是Malraux所說的「規律的變形」( la déformation réglée ) 的遊戲 ( le jeu )。就是立基在這個規則上,而不是立基於那些極端的例子裡,如果我們瞭解到要建立一套敘述性的理論的話。



問:正是如此,我們或許可以來談這兩個重要的講述方式的關係:歷史的敘事和虛構的敘事。什麼把它們分開?又是什麼讓它們聯合?

答:就敘述種類的統一體元素來看---所謂種類,它同時涵蓋了歷史學家的歷史,以及虛構的敘事---有兩個批判點。前者,環繞著歷史是否還是一種敘事的問 題。現代的歷史學家,從Marc Bloch以及年鑑學派以來,便不再講述了。他們對「事件史」的批評似乎走到了對「歷史等於敘事性」的觀點的反面去了。於是,我的研究正好就是探索那些歷 史文獻與敘事的連結,在我看來,這些關係不能被打破。我認為,如果歷史要整個打破跟敘事的關係的話,歷史就可能變成社會學並且不再是歷史了;時間也可能不 再重要;整個人類所作所為以及所遭受的苦難都要逃過歷史的注視。

當然,關連已經變得十分間接。這問題不再是重回戰爭史。而是主要的知識論的問題,對歷史學家來說,就是這間接關連的性質。當然,科學歷史的任務就在建構一 些合法的人工物( des artefacts )上,這是Max Weber所說的「理念型」 ( types idéaux ):潮流、危機、發展等等,在這些理念型裡,我們不再感受到人類的行動了。它還剩一種哲學反思的任務,這任務在於顯現,這樣抽象歷史透過一系列被掩蓋、被 遺忘的中站( des relais )間接地返回了人類的所作所為以及實際上承受的苦難。

事實上,人們可能可以這麼講,歷史只能藉由遺忘這些中站以及它們在具體行動中的參與,來建構它的對象。此外,這些中站至少還有一個:那就是我們對於一些並 非純出虛構的群體(國家、社會階級...)有從屬關係。就是這些結合性的關連,這種分受的從屬關係(屬於普羅階級、屬於法國...)在充當事件層與結構層 之間的關連。就是在這些關係的實體上,建構了所有的人工物。我們也能透過這看到,儘管這是間接的方式,歷史的意向性還是朝向整個人類的作為與苦難上。



問:換句話說,歷史的對象在於建構一些人工物,當哲學家在這些被建構的對象之下尋求定向這些從屬經驗,這些經驗把歷史跟現實重新結合起來之時,歷史學家能信任這些對象嗎?

答:當然。此外,我在這裡十分接近Paul Veyne的想法。對他來說,歷史僅是一「真的敘事」 ( récit vrai ),不是一門科學,僅是一門亞里斯多德意義下的塵世的學科 ( une discipline sublunaire ) 。換句話說,它是一門或然的邏輯,而不是必然的邏輯。



問:您同樣也接近胡賽爾與其他現象學家的對歷史的詮釋...

答:事實上,如同胡賽爾---《危機》(譯註:指《歐洲科學危機》一書)的胡賽爾---在「生活世界」 ( Lebenswelt ) 裡找尋物理學的紮根處一樣,同樣地我相信即使最不敘述的歷史仍有其敘述的根源。我們對敘述的學習是跟著虛構的敘事一起開始的:我們正是藉由這些學習過程來 建構真實的敘事。情節的安排,便是虛構的敘事與歷史敘事的共同核心,然而當前者顯示出戲劇性的活力( ses ressorts dramatiques )時,後者卻把這樣的活力藏在抽象的對象建構之後。

因此,我認為歷史,儘管它與神話決裂,但仍與神話的敘事產生連結。就這觀點下,我曾因Fernand Braudel 與Lévi-Strauss的對立而深受震撼。Lévi-Strauss的夢想是想達到一種隱於結構之後的邏輯,是達到非時間的鑄模( des matrices intemporelles ),簡而言之是廢除時間,然而歷史學家,就算是最醉心於結構的歷史學家,首先感興趣的都是結構的進化,以及它們的解體...。



問:您宣告了兩個批判點,但第二個是?

答:就是真的歷史 ( histoire vraie ) 與虛構故事 ( histoire fictive ) 之間的差異。不止是歷史不同於敘事,在敘事裡,歷史拒絕敘述性(雖然這個拒絕,我剛剛說過,絕非絕對的),而且它也有意說實際上突發的事。而這些實際上發 生的事永遠地失去了:這是透過同樣的歷史學家感到繼承了同樣的債務而來。他負有一項重構缺席的任務。就是這項作為,讓歷史再度不同於虛構...。

再說,根本沒有完全的斷裂。在歷史裡總是有些虛構,就像虛構裡總是有某種真理一樣。歷史要比那些實證主義者所認為的還要虛構:歷史從來就不是事件的純粹重 構,它僅僅是---在最好的情形下---被難以追尋的事件所支配的虛假重構。相反地,在虛構的敘事背後,總是有一種真實的經驗,它渴望著被講述,它為了被 傾聽而吶喊,但它處在一個很深刻的層次裡,以致於人們看不到那種真實的經驗...。

在這個交錯反思的重要性裡,說到底,這是一個時間的問題。



問:我想問,什麼是時間呢?

答:我剛剛是這樣回答的:唯有小說與歷史的雙重銜接承載著我們時間性的經驗語言。小說也可以談論真實,歷史就更不用說了。總而言之,在小說與歷史之間,是有著互補性,而且為了思索人類的時代,這種互補性是必要的...。





譯後記之一:此篇訪談由 Christian Delacampagne提問,刊登於1981年2月1日的《世界報》(Le Monde)。《世界報》常有思想家訪談,提問深刻,也能切中要點。這一篇文,出自《世界報》從1979-1983年,對20位哲學家進行訪談的對話錄, 包括眾所皆知的J. Derrida、J-F Lyotard、J. Rancière、P. Ricoeur、M. Serres、H G. Gadamer、J. Habermas以及I. Lévinas等人,由Le Découverte 出版社以及Le Monde共同出版。

之二:本譯文承友人Zulu校稿。文筆優美流暢,乃Zulu之功;若有疏漏錯誤之處,當由譯者承擔。

之三:本譯文亦承Ricoeur專家Akai再次校訂,不勝感激。


圖片出自:www.amazon.fr